一位悲情巨人的素描

学过数理科学的人，不知道玻耳兹曼这个名字的人怕是不多。他的成就太多，用到之处也太普遍，以至于无论你学的是数学、物理，还是化学，他的名字都几乎无法逾越。不过这种知道可能也就只限于此，尤其是事逾近一个世纪，对其具体成就和人生知之详者，怕是也不多。可谓“天下无人不识君，真正识者又几何？”—— 这两个不多，就构成了切尔奇纳尼所写的《玻耳兹曼——笃信原子的人》这本书的基本卖点。
应当如何描述玻尔兹曼此人的形象？作为译者，说实话，对于用作者用“笃信原子的人”一词来概括我是不太满意的。但翻译的信条第一是要忠实，这我无权更改。好在这一概括自有其长处，对于玻耳兹曼科学信念的表述有其准确的一面，而这本书首先是一本学术传记，思想传记。毕竟，仅用一句话来概括玻耳兹曼是勉为其难的。而我的不满也正在于，这种一句话的定位，对于他丰富的人生和性格来说是过于简单化、脸谱化了。套一句数理名词来说，在对于玻耳兹曼的描述中，“笃信原子”一词是必要条件，却显然非充分条件。能否充分？又何以充分？正是这篇小文意旨之所在。
要给玻耳兹曼画像，第一个关键词是“英雄”。玻耳兹曼首先是一位英雄式的人物。不仅其外表孔武有力，一头浓密的狮子般的卷发，一副连腮的大胡子，纤细的镜架背后，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自信而坚毅，而且其科学成就斐然 —— 既有英雄气概，更不乏英雄业绩：他是他们那个世纪的伟人，一位里程碑式的人物，也是通向我们这个世纪的桥梁。玻耳兹曼分布、玻耳兹曼方程、玻耳兹曼关于熵的关系式，等等，这一系列为科技界耳熟能详的名词，每一个后面都有着一长串的故事，仅此无疑已足以使他的名字彪炳史册。而由于他的思想和方法对普朗克和爱因斯坦的影响，他的工作更成为行将到来的物理学革命的先驱。事实上，玻耳兹曼本人也自视颇高，确也曾以“英雄”自诩（见书末《游记》的最后小诗）。“青梅煮酒论英雄”。若以19世纪的后半叶而论，玻耳兹曼确乎为那个数理时代中一位叱咤风云、高歌凯旋的思想巨人。
但出乎人们的意料，这么一位英雄人物，其性格却远非人们所设想的那么刚强。因此，我们要用到的第二个关键词是“矛盾”。玻耳兹曼是一位性格矛盾的人。首先就与其外表矛盾，外表上孔武有力，内心却柔情似水，每次与妻子稍有远别，总是泪水难抑。画面上气宇轩昂，实际上个头不高，双目炯炯有神，实则高度近视，到后来几乎难以视物。当然更多的矛盾是来自内心，从年轻时就获得的成功（他在25岁时就成为格拉茨大学数学物理学教授）使他总是充满焦虑，渴望完美，总是希望自己能保持一种大师级的水准，并对自己是否能继续这种创造性、是否会“盛名之下，其实难符”具有一种恐惧和压抑。而他在去柏林大学接替基尔霍夫的职位一事上的反复，及由此造成的窘境，更是他为人处事中的矛盾或不成熟的经典一例。如果说“性格即命运”，他的这种性格矛盾与他日后的命运当然不会无关。
这样，我们就遇到了玻耳兹曼描述中的又一个关键词：“悲剧”。令人扼腕的是，玻耳兹曼又是一位悲剧性人物。如前面所述，这种悲剧无疑有个人性格的因素，心理上的矛盾和压抑，使他患上了躁狂抑郁综合症。但或许更为重要的是：作为一位“笃信原子的人”，玻耳兹曼的思想显然超前于那个时代，超前于科学的发展，因而难以为当时的大多数人所理解。他的实在论思想，他的立足于概率来解释不可逆过程，把违背热力学第二定律的熵减事件解释为高度不可几性的思想（由此引来了洛喜密脱佯谬，策梅罗佯谬等），他的给宏观物体以一个微观结构和解释的原子假说，以及他的关于科学革命的科学哲学思想，等等，显然都大大地超前于那个马赫和奥斯特瓦耳德的实证论思想占据统治地位的时代，因而知音难觅，备受压抑，进而极度沮丧，备感挫折。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时代的悲剧。这场悲剧的高潮，是玻耳兹曼最终选择了在旅游度假胜地杜伊诺上吊自杀这种方式，辞别了他所挚爱的妻女和这个世界。而令人们为之叹息的是，他所坚持的原子假说，正在或即将由于爱因斯坦对于布朗运动的说明及其证实而获得决定性的胜利。但究竟是什么样的原因，是因为狂躁抑郁症，因为视力下降、神经衰弱、气喘病和心绞痛等疾病的折磨，还是因为自己在关于原子假说的争论中孤立无援的沮丧和挫折感，使他选择了这种令人震惊的方式，从而使他的妻女和学生，使那些像后来的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薛定谔和哲学大师维特根斯坦那样曾希望师从于他的人们为之悲伤不已？则迄今为止，仍无定论，恐怕也将成为科学史上永久无解的谜。
寥寥数笔，当然还不足以给出一个充分的描绘。但与一维的量度相比，在成就、性格加命运这三条轴向构成的一个三维坐标系中，我们的三个关键词所提供的，应已是一个立体的形象，一个丰满充实的人物，一个不再那么遥远而不可企及的真实的人，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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